堂前燕第四十四回--惊花-

　灵鹫宫中气氛剑拔弩张。

　　童姥一脸心虚地坐在高椅上不吭声，邓百川和公冶乾挡在她面前，身后包不同和风波恶蹲在慕容复身边，段誉同虚竹在一边手足无措，伸出手想替她整理衣襟，而慕容复脸色苍白，浑身发抖地被表妹抱在怀里，王语嫣无比珍惜地替慕容复理好那件松松垮垮的里衣，梳顺黑发，一如自幼表哥对她所做的那样。

　　她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表哥，从记事起，表哥便已是个俊秀无比的翩翩少年，而自己只能跟在他身后，一次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，她慢慢收拢手臂，把怀里的表哥一寸寸抱紧。

　　这倒也不全是坏事。

　　只是看着他万念俱灰的模样，王语嫣还是忍不住心疼：“表哥……”慕容复眨了眨眼：“我……”出口竟是童音，她“哈”了一声：“我真的，成了小孩？”

　　童姥试图安慰：“你见过我散功……还会长大的，三十日而已，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
　　邓百川几乎是在咆哮：“那只是你一面之词！若是我家公子从今后与你一样……”慕容复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，王语嫣皱眉，高声打断：“邓叔叔！”她慢慢地摇头：“表哥向来逢凶化吉的，是不是？”公冶乾也在这时猛地一拽邓百川衣袖，邓百川这才注意到慕容复脸上血色尽消，漂亮的眼中竟毫无生气，忙蹲下身：“是，是我胡说八道，公子一定能逢凶化吉！”

　　此事实在匪夷所思，任谁也想不到这功法竟真能使人返老还童，他曾受慕容博大恩，看顾慕容复自幼长大，与他感情深厚，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，心中又惊又痛：“公子……”慕容复“嗯”了一声，神色已恢复冷静，她推了推表妹的手臂，竟推不动，转头轻声说道：“表妹，容我梳洗穿戴。”

　　王语嫣一怔，到底还是松开手。慕容复光着脚一步步走向童姥：“师尊，烦请予我一身衣物。”童姥有些惊住，回过神来忙点点头：“你随我来。”

　　此前灵鹫宫中从无外男，童姥只得取了些自己未上过身的衣物，叹着气道：“你且穿着，姥姥这就命奴婢们给你裁制衣衫鞋袜。”慕容复接了过来，淡淡道：“也不急，若我此后身量不再长大，再裁不迟。”

　　童姥沉默一会儿，对慕容复解释：“这功原名为独尊纯阳诀，属至阳，我的师父曾说这功法不适合女子修炼，我自恃天才，心高气傲，将至阳功倒转修炼为至阴，易名为八荒六合惟我独尊功。练后又出了岔子，一直未能正常长大，我从前只当若是十七八岁再练此功，返老还童时便能回到十七八岁……看来并不是这般。”

　　慕容复低头系着衣带，问道：“我昏迷之前，曾觉全身有碎骨之痛，你散功时会这般么？”童姥一愣：“不会。”慕容复手指一顿，又问：“那你当年受太妃惊吓，真气走入岔道时，有过么？”童姥苦笑一声：“也不曾。我这辈子骨头便没长过。”慕容复听了也不见脸上神情变化：“原来如此。”

　　若是慕容复大吵大闹，童姥还能稳得住，但她除却最初片刻失态，竟似若无其事，一脸平静地穿上绯色罗衣，顺手套个璎珞项圈，穿上鞋子就走，反倒把童姥唬住了，跟在她身后追了几步，慕容复脚步顿住，轻声道：“不必跟来，我去安抚邓大哥他们。”

　　童姥点头：“好，好，你去。”转身招手命梅兰竹菊四姝靠近，低声吩咐：“你们远远地跟住，不要叫少宫主发现，但要看好她，不得出半点差池。”

　　后殿中等着表妹与家臣等人，慕容复转过廊下步子一顿，争论声已隔着窗棂传了过来。

　　是众人在问虚竹要个说法。

　　想来是虚竹出言解释了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特异之处，邓百川他们便追着他要个保证，若自己不能长大便如何如何，虚竹本就不善言辞，催逼之下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，慕容复偏头听了一会儿，推门而入。

　　众人俱是眼前一亮。

　　此时慕容复看上去年方六岁，神情自若，眉目如画，一身红衣映得肌肤雪白，当真像个精致漂亮的小仙童，微微笑道：“邓大哥，公冶二哥，包三哥，风四哥，不必担忧，师尊已经对我说明，我已功法大成才散去功力，变为幼儿，如是再过三十日便会恢复如常。大家且先散去罢，不必为难师兄。”

　　心中忧虑散去，王语嫣笑逐颜开地迎上前来，蹲下身伸手揉揉慕容复的脸：“那我们就放心啦——表哥，你小时候生得可真好看。”慕容复失了功夫，身体幼小，躲也躲不开：“小孩子都生得这模样，有什么稀奇？表妹…你快放手！”段誉也放松下来，好奇道：“这‘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’居然这般神奇么？那岂不是能亲眼见到慕容公子从六岁长大，妙极！妙极！”

　　邓百川抚着胡须，笑呵呵道：“咱们复官自小到大都是第一流人物，你们见了便知。”他年岁最长，此时心情松快，瞧着慕容复仰着脸微笑的模样，忍不住叫出她幼时小名，慕容复神情未变，似乎不以为忤，段誉笑了起来：“复官？是慕容公子的小名么？”

　　慕容复面上始终浮着一层平和的笑意：“好了，此后修炼更是千头万绪，我正要再向师尊请教，大家且散去罢。”家臣们纷纷应诺，虚竹更是不疑有他，转身离去。王语嫣踌躇一下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：“表哥，你不要太劳累，我晚些再来看你。”慕容复点点头：“好，你放心就是。”随后她看向留在原地的段誉：“段公子，你还有什么事么？”

　　段誉走近，俯下身与慕容复平视，有些犹豫地问道：“复官，你当真没事么？”慕容复反问道：“段公子这是何意？”段誉咬了咬唇，却说起了另一件事：“我还小的时候，有一年大理国突发地动，后又天降大雨，百姓死伤者甚多，国中便有流言，说我皇伯父不堪为帝云云……我爹爹与我进宫去见我皇伯伯时，他却笑着说，无事，要我们不必担忧。我那年懵懂无知，如今想起才知当时皇伯父处在何种境地——他不过是哄我与爹爹放心罢了。”

　　慕容复很安静地听着，段誉的目光细细描过她唇边不变的弧度：“复官，你笑着的模样，叫我想起那时的皇伯父。”

　　“段公子是在讽谏我啊……”

　　她的笑意终于收了起来：“不过把我与大理皇帝相提并论，实在是抬举我了。”慕容复伸出手，想要扶正段誉方才仓促奔来时有些歪斜的发冠，但她个子小，踮起脚仍差着一寸之远，试了试只得轻轻叹息：“段公子婉言相谏，拳拳之意我已深晓，不必为我担忧，在下不过是……一时不能适应而已。”

　　段誉低下头，侧身好叫慕容复能碰到发冠，但她已收回手不再看他，不由有些悻悻：“唔，那自然最好，我方才胡言乱语，你别放在心上……其实这功法也颇有佛理，昔日释迦出世，一手指天，一手指地，曰：‘天上地下，唯我独尊’。后抛却王子身份，苦修成佛。虚竹师父说这功法能永葆青春，又威力奇大，也必得要散尽功力，历经劫难，方能涅槃。或许正是应在此处。”

　　他精通佛理，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，若虚竹在此，两人或许能说到一处，但慕容复只是摇摇头，转身而去：“也许罢。”

　　她径直步入童姥所在的后殿，却未往内室而去，转身攀上窗前桌案，从侧窗翻了出去，落地时就地一滚卸去下冲之力，竟然一丝声音也无。只有梅兰竹菊四姝在暗处见了，忙蹑手蹑脚跟在身后，见慕容复一言不发向僻静处走去，心头大惑，不知她是要作甚。

　　慕容复自己也不知道。

　　扯着那些话语暂时稳住了众人，她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：这世间练过此功的只有她与童姥二人，她这状况童姥也未见过，究竟能否长大还未可知。若是明日她当真不能长大，以这女童之身，复国便从此成了空梦一场…

　　她茫然地在山崖之间奔走，恨不能再睁眼就到明日，又生怕自己真的重蹈童姥覆辙。

　　耳边似乎传来什么人的急切呼唤，慕容复听不真切，脚步一滞，已经一脚踩空，从虚掩的乱草丛中跌下悬崖。

　　慕容复这才听清，那声音说的是：“少宫主，那里不能去！”

　　她仰头跌坠，双手下意识在两侧乱抓，竟真握住一根斜出崖壁的树枝，整个人吊在树上。

　　疼痛十分迅速地袭来，慕容复诧异抬起头，才发现树枝上满是尖刺，刺破了掌心，鲜血已经浸湿袖口。

　　若在往日，凭她的武功，翻身脱困简直轻而易举，但眼下以这稚童之身，竟然半点法子也没有，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峭壁，摔下去十死无生，只有死死抓着这树枝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

　　但她忽然觉得疲累无比。

　　自万仙大会以来，她身经大小数战，几度负伤，结好西夏太妃，拜师天山童姥，损心熬神，未敢有片刻懈怠。此时此刻却觉再难支撑，闭了闭眼，手掌一松。